任行:论文推介 | 中华文化背景下帕里斯的审判——广彩“帕里斯之审判”神话图盘考察报告
发布人:   发布时间:2021-05-21                                         浏览次数:

任行|论文推介:


《任行》编辑部「论文推介」栏目再一次如约而至。转眼之间,十月已经过去,但是秋天尚未离我们远去。让我们抓住秋天的尾巴,回归到浪漫的神话中,进入古老而又充满诗意的世界。


帕里斯的审判是古希腊神话中的故事,但将其置于中华文化背景则别有一番韵味。我们推出这篇「古希腊神话」课程的优秀论文,让我们随着作者的脚步,领略中西文化交融的魅力,倾听尘封在广彩神话图盘中的中西对话


中华文化背景下帕里斯的审判

——广彩“帕里斯之审判”神话图盘考察报告

李黛丽:复旦大学2018级文物与博物馆学系本科生


摘要


广彩是清代外销瓷器中的一朵奇葩,其中的神话题材作品在古希腊神话的基础上融入了中国瓷工画匠的再创造。从广彩“帕里斯之审判”神话图盘中,我们可以顺藤摸瓜地联系古希腊神话解读帕里斯这个神话人物;也可以管中窥豹地考察中国工匠们对这则古希腊神话的理解和改造。



一、古希腊神话在何处


图1

广彩“帕里斯之审判”神话图盘[1] 


1.1 简要介绍


该盘高2.5厘米,口径222.5厘米,底径13厘米,生产于清乾隆时期,现藏于广东省博物馆。盘深不大,板沿、折腰。


盘外部素面无纹饰,盘内紧靠口沿处用金彩描绘一圈较细的璎珞纹,主题纹饰集中在盘心的弦纹内。盘心画面由五人组成,最左面一男子右手持长钩坐于橘红色物体上,梅色衣饰环绕其两肩及下体,其余部位均赤裸。男子直视右侧三位女子,左手伸向画面右侧,左脚微曲踩住一矮框,右侧有一只斑点狗趴卧,仰头看向男子。


画面右侧三位女子以衣带联结成一个整体。中心女子几乎全身无遮挡,左手拉住红色衣饰遮掩私处,右手张开向男子伸出。左侧女子站位稍远,头戴王冠,右手抓住一绿色衣饰从前遮蔽身体,身后有一只禽鸟昂首看向她。这位女子与中心女子四目相望,左臂从后伸出,可能牵住右侧女子的左手。右侧女子背对“观众”,头戴钢盔,右手持长矛,红色衣饰几乎遮蔽她全身,只露出背部。画面最右侧还有一小男孩全身赤裸,盘腿坐在红色衣饰的一角,右手牵扯戴盔女子的衣饰。男孩左侧地面上放置布制箭囊,其中隐约可以看到数根箭。作为背景的装饰物非常简单,画面左侧有品种成谜的灌木和类似葡萄的高藤,画面右侧稍远处点缀两丛绿色灌木,最近处有五角星形绿叶和褐色藤蔓。


1.2 古希腊神话元素的体现


从人物整体的服饰风格可以看出,该瓷盘所绘人物必然不是中国本土人物,而是很像文艺复兴及之后时期西方模仿古希腊、古罗马艺术的服饰风格。将持箭孩童、戴盔女子这两个有鲜明特征的人物结合服饰风格判断,画面的主题故事就呼之欲出了——帕里斯的审判。


有了这样的认识再反过来解读图片,则可以比较容易地判定人物身份:右侧的当然是厄洛斯和雅典娜,头戴金冠的女子是天后赫拉,中心女子是阿芙洛狄忒,最左侧的男子是帕里斯(周作人译本中采用他被收养后的名字阿勒克珊德洛斯)。


而在初看图片时模棱两可的部分,此时也就可以比较明确了。比如赫拉身后站的鸟类虽然毛色并不鲜亮,但基本可以确定为孔雀。这并非是从最原初的古希腊神话中得来的,而是基于一种在古希腊神话流传过程中形成的关联思维——神祇和与之对应的圣鸟或圣兽。类似的关联包括雅典娜和猫头鹰、阿芙洛狄忒和鸽子等。再比如帕里斯身边趴卧的斑点狗,它的出现可以联系到帕里斯的审判发生的情境——放牧。




二、古希腊神话的中式「改造」


虽然帕里斯的审判中主要出现的人物与画中人物都对得上号,服饰风格以及背景的配合也能够与古希腊神话产生联系,这件瓷盘的主题图画在一些细节上仍出现了不合理之处。从这些细节中,可以发现为瓷盘作画的画师不仅绘画技巧不高明,对古希腊神话的了解也出现偏差。


2.1 匪夷所思的长弯钩


作为牧人出现的帕里斯有牧羊犬陪伴可以理解,但他右手中将近两个人高的长弯钩则有些格格不入。如果是为了管理羊群,那么弯钩的粗细和形状难免显得危险,如果是用作武器则又和帕里斯牧人的身份不相配合。


在探索这一问题前,不妨总览外销瓷器中神话题材的种类。可以发现,这件帕里斯之审判瓷盘并非个例,至少还能找到一件乾隆时期的粉彩瓷碗、一件乾隆时期黑彩瓷盘上都出现了这个主题。令人称奇的是,在构图、设色、人物和环境的配合上,几件瓷器几乎没有差别,这也不免引发思考:这类图案是否存在一个固定的粉本?


除了帕里斯的审判,还有勒达与天鹅、公牛上的欧罗巴、阿喀琉斯的浸礼等故事也是外销瓷器上神话故事的常见题材,而这些故事的共同之处在于——以它们为主题的油画作品很多。


以帕里斯的审判为例,斑点狗和孔雀的形象在鲁本斯先后画的的两幅油画《帕里斯的裁判》中都出现过,而以红布遮住半身的女神背影更是鲁本斯油画中的重要处理。同样有孔雀出现的还有克劳德·洛兰之画,其中的帕里斯在动作和服装上几乎可以和我们所见的瓷盘画形成镜像。


结合各种帕里斯的审判瓷器在图案上的相似度,可以推测这些神话题材的外销瓷器很可能就是基于西方传入的某些绘画作品创作的。从油画到彩瓷的转换过程中,显然存在一个融合各种西方油画并形成粉本的角色,正是这个无名粉本画师使得市面流通的外销瓷拥有差不多的构图和内容。

从这一思路反推,帕里斯手中匪夷所思的长弯钩可能是同一题材的西方油画中曲柄手杖的变形。再对西方油画中曲柄手杖进行研究,就会发现西方确实有这一形制的手杖而且称为「牧羊杖」。这种牧羊杖的形制在希腊神话中并没有提到,但在基督教中有明确的描述。所以有过长期宗教绘画史的西方画家可能从宗教画中学习了这种牧羊杖的形制并应用在神话题材绘画中。


2.2 消失的金苹果


只要了解过帕里斯的审判这个故事,就绝不可能忽视金苹果的位置,因为没有金苹果也不会存在这场审判。但奇怪的是,以帕里斯的审判为题材的几件外销瓷上,金苹果都不见踪迹了,画面看起来更像是男主角(帕里斯)与女主角(阿芙洛狄忒)的牵手。


从年代在乾隆朝之前的几幅西方帕里斯的审判题材油画中可以发现,金苹果的位置一直变幻不定,但从未缺席。鲁本斯的几幅油画中,手拿金苹果的既有帕里斯,也有赫尔墨斯;克劳德·洛兰画中的则是赫拉;安东尼·华多画中的是帕里斯。显然,有古希腊神话作为知识基础的西方画家们,对金苹果的重要性都是心知肚明的。因此,如果真的存在一个神话题材外销瓷器的粉本画家,那么他对古希腊神话的了解显然不够。据此推测,他应该是位中国人,对这一题材的了解可能仅来自西方画作或是并不全面的讲解。


2.3 错位的厄洛斯


在以神话故事为主题的文艺作品中,持弓(或箭)的小男童是很有辨识度的。稍对神话有些了解就可能将之判断为丘比特,虽然有时候这样的判断并不准确。而古罗马神话中的丘比特与维纳斯相伴出现,职权范畴有很多交集,对应在古希腊神话中就是厄洛斯。


如果清楚丘比特与厄洛斯的对应关系,就应该同样清楚他的出现与阿芙洛狄忒是分不开的。但在这件瓷盘上,厄洛斯的位置与行为使得他与雅典娜显得更亲近。不过,如果参照众多西方油画,可以发现其中大部分的画面上,厄洛斯与阿芙洛狄忒的位置都比较近。


这就使得瓷盘画面中厄洛斯的位置难以解释。笔者猜想,或许是出于「虎父无犬子」之类的中式思考,在瓷盘画绘制时将厄洛斯与雅典娜画在了一起。


2.4 中国化的形体与环境


从不合常理的人物形态和粗糙的环境就可以发现,画者的绘画技法显然并不高明。画者大概也想模仿西方油画呈现的丰腴而优雅的裸体形象,但在一些部位的处理上可以窥见中式审美的影响。


从三位女神看起,紧贴头皮的发型、小巧的乳房和脚、线条圆润的肩部和腰部对于中国女性来说这些并不陌生。在当时的社会审美中,平胸、溜肩、小脚都被心照不宣地广泛推崇着;而在盛行头发油光水滑的时代,蓬松的发型也是难以想象的,于是当然也很难表现。同样是微胖的肉体,在西方油画中,女神的身体线条更自然,肥厚的表皮包裹下可以清楚地看到紧实的肌肉轮廓,而瓷盘画中的女神胴体则易让人产生腻感。目光移向帕里斯,不知是因为敷衍还是不擅长,本应该呈现腹肌的地方被几条曲线代替。


健美的形体不仅属于古希腊审美的范畴,对古希腊思想的呈现也是很重要的。尤其是对于古希腊男性而言,健硕的形体联系着体育竞技,也联系着英雄主义,而英雄主义在古希腊男子的生活中甚至可以被奉为毕生追求。对于习惯画大腹男性的中国画师而言,想要呈现健美的形体是很难的,因此瓷盘中出现的人物形象显得有些尴尬。


再看瓷盘中的环境设置,尽管树木花草的形态比较抽象,无法辨别品种,但与西方油画里的树林风光大有不同,三丛绿色灌木的排布和周围的留白反倒很有「一池三山」的风味。而「一池三山」正是中国古典园林中最经典的理水形式,在历代皇家园林以及众多清代私家园林中都很常见。于是不妨大胆推测一下,画家想要表现的并不是灌木丛中的场景,而是四人临池而立的景象。在园林之间有男有女,这种场景人物的组合对于中国人来说与爱情(或者说私情)大有关联。而神话题材原本的含义就在金苹果的消失和一池三山的改造中变得面目全非。






三、不同的文化土壤


3.1 西方背景下帕里斯的审判


英雄神话中特洛伊系列神话的地位不容小觑。广为流传的两部荷马史诗均是以特洛伊系列战争为中心传唱的,而帕里斯的审判就发生在特洛伊战争的开端。由于该瓷盘与帕里斯的审判联系当然已经很明显,在此也不赘述相关故事内容。


希腊神话中,帕里斯的审判是被迫发生的,是他的命运中无法摆脱的一部分。帕里斯未出生前就被预言“将会给国家带来灾祸”的命运,于是他父亲将他弃置在野兽出没的山上。不过他被母熊哺乳而未死,后来又被奴隶抚养,最终又被他父亲接纳。这种命运的“套路”在史 诗中以及时代更晚的作品中出现过不止一次,比如希罗多德的《历史》交代居鲁士的出身时就用了类似的故事线。可见,由不祥却无法违背的预言主导的弃婴故事在史诗及以后的时代都有很大的吸引力。


神对帕里斯的人生轨迹的操控是很耐人寻味的,他与阿喀琉斯的联系也很微妙。纵观帕里斯的一生,除了对三位女神做出的审判是具有自主性的,帕里斯几乎就是众神引起战争的提线木偶。阿芙洛狄忒将帕里斯引向海伦,印证了阿波罗掌管的预言。阿波罗还预言帕里斯如果能得到第一任妻子俄诺涅的谅解就能免于死亡,这是因为阿波罗传授了俄诺涅医疗知识。阿波罗司掌的预言造成了帕里斯被遗弃,他还借由帕里斯之手射出的箭使英雄阿喀琉斯走向死亡。阿喀琉斯父母婚礼上投下的金苹果引出了帕里斯的审判,也冥冥之中将帕里斯和阿喀琉斯联系起来。阿喀琉斯自己选择了早亡而享受长久荣誉的命运,但帕里斯看起来恰好相反,在审判发生之后他的所有感情和行为几乎都不出自本身,被迫地走向了早就注定好的命运。


不过巴洛克时期和洛可可时期的西方画师们似乎并不能理解帕里斯的审判蕴含的深意。同时期的英雄神话题材油画,无论是帕里斯的审判,还是勒达与天鹅,或者是公牛上的欧罗巴,女性的形象相较于文艺复新时期都矫情的多。不知是出于绘画技法的改变还是因为骄奢淫逸的风气,洛可可时期神话女性更让人觉得娇媚而非健康或坦率,帕里斯、天鹅和公牛这些男性或者象征男性的动物表情略显猥琐,画面观感近似于纨绔子弟亵渎女性。


3.2 中国文化中的帕里斯之审判图盘


清代刘子芬的《竹园陶说》中提到,广彩是一整套外销瓷的加工流程中的一种流程,瓷器从景德镇购置而彩绘在广州完成。这种流程的出现在“一口通商”前后,因此广彩与其他外销瓷的一大区别在于,广彩的装饰风格有很浓郁的西方色彩,外销瓷的代理人甚至是欧洲商人本身可能会对瓷器的绘制进行督导。


相对于其他外销瓷,广彩的出现不算早。在此之前,中国风格的外销瓷在欧洲受到热卖,欧洲瓷器兴起了对中国技法和中国题材的模仿,而中国生产商也主动开始了新的探索——对欧洲题材的模仿。结合其他古希腊神话题材的广彩来看,无论是从绘画技法还是从装饰风格来说,帕里斯之审判图盘都应当是这种模仿浪潮刚刚开始阶段的产物。


在了解同时期西方艺术的风格后,对这些广彩瓷盘上消失的金苹果又有了一种全新的解读:即使外销瓷代理或欧洲商人确实对这些神话题材的广彩瓷做出了督导,他们也不在乎这个金苹果是否存在了。洛可可时期的欧洲商人和外销瓷代理们只是将它当做低俗的裸体画,因此有人体已经足够,未必需要注意神话故事的其他细节。


笔者倾向于认为它是出于清代瓷工的自主创作。不过,清代瓷工是否也将它视为一种淫秽艺术品,还是只是将它当做有图样的商品?金苹果消失的原因在于中国瓷工无法理解希腊神话的语境,还是因为他们本就想表现爱情的主题?笔者目前还无法透过这件瓷盘了解这些问题的答案,但不得不说清代瓷工的创作与洛可可时期对古希腊神话的艺术解读不谋而合了。


此外,放置在博物馆的广彩瓷盘有了一个新的文化土壤:经历过思想改革的中国民众。相比于照猫画虎的清代瓷工,这个时候的中国民众有了更整体、更多样的视角。同样是以中华传统文化为基础,现代民众从这件瓷盘里见证的中西交流和广州繁荣都是清代瓷工无法看到的。对裸体艺术的高接受度也让低俗趣味不再约束大多数人的视野,相比于我们的前人,我们透过这件瓷盘对古希腊神话的解读或许更深入。


注释:

[1] 图片来源:黄静.“折色”“长行”三百年 广彩瓷历代人物纹饰[J].收藏,2019(01):57-71+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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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聚焦于广彩瓷盘上呈现的帕里斯审判神话,对图像中的神话元素进行了细致分析和解读。作者依托自己文博专业的基础,围绕广彩瓷器、西方油画和古希腊神话等主题展开多方考证,分析了图像中被中式「改造」的神话元素和画风,论述有理有据,逻辑顺畅,很好地展现了当时的中国文化对古希腊神话元素的认识和看法,以及对古希腊神话的改造。

——《古希腊神话》课程助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