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行:论文推介|新诗中结构助词“的”的张力蕴含 ——主要以冯至《十四行集》为例
发布人:   发布时间:2020-05-15                                         浏览次数:

陈嘉禾:复旦大学2016级中国语言文学系本科生



伴随着文化变革与语言更新,不含词汇意义具有构句功能的虚词大量涌入中国现代诗歌,其中,结构助词“的”凭借其强大多样的功能特点,成为新诗语言中使用频率最高的词语[1]。除去个别体例特殊或篇幅极简的诗歌,如拟古、具有吴曲民歌色彩的朱湘的《采莲曲》,与仅24个字的顾城的《远和近》,其余新诗皆可窥见它的身影。这些新诗中的结构助词“的”基本保留口语中具备的功能:少数地方用作代指或名词化标记,如“走一条生的”[2],“生的”代指名词性的生疏的小路;绝大多数地方以连接者面貌出现,帮助完成领属或修饰关系的表达。


鉴于不论从现象还是本质上来说,补足修饰语与中心语之间语法空位的连接功能都可算作“的”的核心功能,暨可看作“的”频繁进入新诗的基础身份,且“的”的大规模涌入势必对新诗产生影响、存有探讨价值,本文将围绕结构助词“的”连接者的身份,主要取冯至《十四行集》为例,通过分析其中一些诗节里“的”对诗歌具体表意、整体诗性、音律结构的影响,讨论结构助词“的”的张力蕴含。

  




一、“的”的口语化、俗化倾向


“的”本身作为虚词,缺乏实际意义,连连接功能的意涵都需要像熊秉明《的》那样,经过陌生化提醒,才能被人察觉。以“的”为代表的虚词大量涌入,势必会稀释一定单位表意的丰富性,与诗歌语言多用意向性强烈的实词倾向相背,呈现口语化、非诗性特点。不过,与其将“的”的涌入看作诗歌语言彰显口语化特点的因,毋宁说,“的”的涌入是选择要求“言文一致”的白话作为诗歌语言、而日常语言离不开“的”的使用的必然结果。换言之,“的”涌入减损定量下丰富性意涵的现象,由新诗的语言根底及“的”的虚词本质决定,无可避免。但口语化倾向带来的并不全是恶果,扮演连接角色的“的”发挥功能后,虽然确实可能使诗句变得更冗长、通俗,减损诗意,却因贴近日常、具化形象,一定程度上方便了作者表达与读者感知,忽略定量而看整体还可能使丰富意涵不减反增。具体看下列两首诗歌节选里“的”的使用——


我们准备着深深地领受/那些意想不到的奇迹,/在漫长的岁月里忽然有/彗星的出现,狂风乍起://……便结束它们美妙的一生。/我们整个的生命在承受/狂风乍起,彗星的出现。            

 ——冯至《十四行集》第一首


我常常想到人的一生,/便不由得要向你祈祷。/你一丛白茸茸的小草/不曾辜负了一个名称;//但你躲避着一切名称,/过一个渺小的生活,/不辜负高贵和洁白,/默默地成就你的死生。

——冯至《十四行集》第四首


上选诗节有十处起连接功能的“的”,可按照是否能够删去分为两大类。不可删去的第一大类有“人的一生”、“美妙的一生”、“渺小的生活”、“白茸茸的小草”:如果没有“的”帮助添加修饰限定成分,“一生”与“生活”可能指向任何领属所有、性质特征,“小草”多激起普遍的绿草印象,不指向鼠曲草,无法准确传达作者意图。不可删去反面说明携带口语化倾向的“的”有利于框定描述范围,相较少虚词连接的古典诗词,可能更便于作者抒发具体意图、读者抓取信息要素。可删去的第二大类有“意想不到的奇迹”、“漫长的岁月”、“整个的生命”、“你的死生”和两处“彗星的出现”:前三处的中心语本已囊括“的”连接的修饰成分,“奇迹”与“意想不到”同义重复,“岁月”和“生命”前无需修饰,读者默认感受中它们已带漫长特征、整体性质,修饰反而缩小原词可能激发的感受范围,第四处“死生”根据之前行文已无歧义地确定所属是以第二人称出现的鼠曲草,“你的”赘余,删去这些“的”连同接上的修饰语,无损诗意;“彗星出现”与“狂风乍起”语法结构相同,插入“的”令主谓结构换为定中结构,表意不变。可删去说明“的”增加了诗歌的冗余成分、妨碍了更广诗意的营造——语言运载始终受限,从所见所感之物到作者试图将之寄于文字落在纸上,再到读者通过文字试图把握原初的见感,没有一步能够把信息完整传递,拒绝添加明确限定为感知无法精准表述的见感留下余地,浅近直白的“的”及“的”连接的修饰成分则会侵占多义空间、动摇诗歌特性。


另外需说明,上说可删和不可删只针对诗歌的表意而言,不具有绝对性。如“彗星的出现”与“彗星出现”在表意方面虽无区别,但在音节节奏方面大相径庭,“的”补足诗行音节数,区别“狂风乍起”与“彗星出现”,明显化首节末句和末节末句的位置调换,使诗歌读来节奏错落、语感更丰富。此处暂时搁置关于声音层面的的讨论,留待第三部分详细论说。





二、“的”的陌生化、诗化倾向


口语化、俗化倾向外,结构助词“的”借由灵活多变的连接功能,同时具有陌生化、诗化倾向,《十四行集》大致可归纳出如下五点“的”的陌生化倾向体现——


a.歌声从音乐的身上脱落、/归终剩下了音乐的身躯/化作一脉的青山默默。

——冯至《十四行集》第二首

第一部分用于讨论口语化倾向的十处“的”,均连接日常语言中常规的偏正搭配,a句中的“的”则剥落普通会话逻辑,连接“音乐”与“身躯”、“一脉”与“青山默默”,类似用法还有如“你秋风里萧萧的玉树”[3]。正常情况下不能直接相遇的成分在诗歌中通过“的”实现联结,吸引读者驻足于此,补足关于人化了的音乐、绵延静默的青山、叶子在风中萧萧作响的丰富想象。


b.你超越了他们,他们已不能/维系住你的向上,你的旷远。

——冯至《十四行集》第九首


口语里“的”多帮助修饰名词性中心语的特征进入诗歌语言后泛化,独立的形容词和动词前也可添加修饰成分,“向上”、“旷远”、还有如“在证实我们生命的暂住”[4]的“暂住”,词性异化,保留谓词性的同时带上名词性色彩,口语中要求接续他物的“旷远”等形容词类,在此单独完成表达,减少许多指向限制。


c.只在过渡的黎明和黄昏/认识了你是长庚,你是黎明。

——冯至《十四行集》第十首


a、b句已经显示“的”可充当不受语法规范约束的自由连接标志,帮助实现诗歌的陌生化效果,c句中定中成分易位颠倒,从正常语序的“黎明和黄昏的过渡”变异为“过渡的黎明和黄昏”,“的”连接的两成分顺序的无定,进一步彰示“的”的陌生化、亦即向诗歌语言本质靠拢的倾向。


d.但是初春一棵枯寂的/小树,一座监狱的小院……

——冯至《十四行集》第十四首


实现陌生化还可采用如d句所示的跨行手段。“的”连接的两部分原本应该关系紧密不可分割,若未把握整体面貌就无法明了其间的意义蕴含,诗歌换行本来应按照语言单位的自然停顿进行,但d句推翻了“本应该”,在“枯寂的”后面强制换行,拆离修饰语和中心语,一方面增大阅读难度,设置障碍来延长体验时间,一方面强调诗歌整体性,鼓励读者冲破各语法单位的有限意义,尝试把握整合后的信息整体。


e.给船夫或沙漠里的行人/添了些新鲜的梦的养分。

——冯至《十四行集》第二十首


实现陌生化还可采用借“的”来增长定语的手段。“新鲜的梦的养分”里“梦”其实担任“新鲜”的中心语与“养分”的限定语两重身份,合并后增长了定语节省了空间。艾青《大堰河——我的保姆》例更加典型,“的”为一个中心语连接两个以上的定语,诗句结构明显左倾:“你的被雪压着的草盖的坟墓,/你的被关闭了的故居檐头的枯死的瓦菲,/你的被典押了的一丈平方的园地,/你的门前的长了青苔的石椅。”[5]就成因而言,长定语是一种欧化现象,在可能的范围内尽量提高和扩容诗歌容纳和传递信息的能力;就效果而言,长定语增大人脑处理信息难度,违背“主语核心尽早确立原则”及“直接成分尽早确定原则”[6],加之“修饰语越多,对事物的描述可能就离事物本身的性质更远,修饰语与中心词语之间的关系就显得更加复杂和难以琢磨”[7],达成陌生化效果。

  




三、声音:间断意义与重复效果


前说“的”的口语化倾向与陌生化倾向皆侧重于“的”对诗歌具体表意、整体诗性的影响,鲜少涉及“的”对诗歌声音层面的影响,以下试做补充讨论。


首先,“的”的连接功能在声音层面体现为弱读的间断分隔,帮助调剂轻重音搭配、划分音步,辅助以连接成分的不同形式,打造各不相同、适应于诗歌内在音乐性即诗人情绪强弱起伏的节奏。仍以上引《大堰河——我的保姆》诗句为例,四行诗以“的”为间断分拍如下:“你的/被雪压着的/草盖的/坟墓,/你的/被关闭了的/故居檐头的/枯死的/瓦菲,/你的/被典押了的/一丈平方的/园地,/你的/门前的/长了青苔的/石椅。”每行内起拍与收拍较短而中间几拍较长,生成错落,四行间节拍数与音长分布大致相当,和谐齐整,行内每拍仅由“的”隔断,相连较紧密,整体节奏舒缓绵延,配合于怀恋缠隽情感的抒发。艾青另外一首诗“当我看见了那些原始的,粗暴的,健康的运动”[8]句,“的”隔断外另加逗号,每拍相隔时间加长,与“的”相关的接连三拍仅有三个音节,音长极短,“的”发音的短促特征被挖掘,整体节奏急促跳跃,配合于激动昂扬情绪的流溢。


其次,不断重复的“的”可以帮助达成和谐韵律,冯至《十四行集》之所以避免许多新诗遭受的诸如缺乏形式杂乱无章不顾音韵等批评,固然与模仿商籁体、有些尾字合乎韵脚规范有关,也与恰当运用“的”脱不了干系。如“我们只感到时序的轮替,/感受不到人间规定的年龄”[9]两行,字数节拍不完全一致,“替”与“龄”也不同韵,但上下两句处于相同位置、连接相似结构的“的”却给予读者奇妙的押韵感。又如《十四行集》第十六首:


我们并立在高高的山巅/化身为一望无边的远景,/化成面前的广漠的平原,/化成平原上交错的蹊径。……我们的生长,我们的忧愁/是某某山坡的一棵松树,/是某某城上的一片浓雾;//我们随着风吹,随着水流,/化成平原上交错的蹊径,/化成蹊径上行人的生命。


“的”几乎固定于每诗行倒数第三个字的位置,中间偶尔消失,偶尔出现在倒数第五个字的位置,不致令诗歌陷入格套失去生命活力的同时,如韵般将分散的诗行粘连成结构上和谐紧凑、内容上脉络一致、声音上晓畅自然的整体。

  

概括说来,新诗中结构助词“的”同时具有口语化、俗化倾向与陌生化、诗化倾向,两种倾向概念相悖存有张力,实际应用时却有并行可能,如果应用得当,“的”可发挥口语化与陌生化对诗歌表意、诗性的积极影响,并辅助打造适应于诗歌内在音乐性的节奏、构建和谐韵律。以斑窥全,古典诗歌奉为圭臬的那套范式并不是恒定真理,富有生命活力的文体都需保持相对敞开的状态,新诗诞生以来根因于诗文话同载的各种争论并非没有协调解决可能,前人已在个别处提呈示例,留待今人继续将答案探索。







注释:


[1] 使用频率统计参考张庆艳.现代诗歌语言的词汇研究[D].南京:南京师范大学,2007:22-23.

[2] 冯至《十四行二十七首》第二十六首中诗句,冯至.冯至代表作[M].北京:华夏出版社,1998:95.

[3] 冯至《十四行二十七首》第三首中诗句,冯至.冯至代表作[M].北京:华夏出版社,1998:87.

[4] 冯至《十四行二十七首》第二十一首中诗句,冯至.冯至代表作[M].北京:华夏出版社,1998:101.

[5] 张新颖.中国新诗[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113.

[6] 唐正大.与关系从句有关的三条语序类型原则[J].中国语文,2006(5):409-479.

[7] 姚建新.小说《信使之函》的修辞学解读[J].当代文学,2007(5):84-88.

[8] 艾青《向太阳》中诗句,张新颖.中国新诗[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134.

[9] 冯至《十四行二十七首》第十九首中诗句,冯至.冯至代表作[M].北京:华夏出版社,1998:100.


参考文献:


[1] 冯至.冯至代表作[M].北京:华夏出版社,1998:86-106.

[2] 张新颖.中国新诗[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69-73,113-136.

[3] 张媛媛.现代汉语诗歌“陌生化”的语言实现[D].湖北:华中师范大学语言与语言教育研究中心,2013.

[4] 张庆艳.现代诗歌语言的词汇研究[D].南京:南京师范大学,2007.

[5] 唐正大.与关系从句有关的三条语序类型原则[J].中国语文,2006(5):409-479.

[6] 姚建新.小说《信使之函》的修辞学解读[J].当代文学,2007(5):84-88.


注:文章为第五届“任行杯”学术组二等奖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