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行:论文推介 | 在《追忆似水年华》里遇见《红楼》
发布人:   发布时间:2019-03-17                                         浏览次数:

在《追忆似水年华》里遇见《红楼》


上一学年跟随梁燕丽老师读《红楼梦》,这个暑假又终于读完《追忆似水年华》。这两部杰作都有着“百科全书式巨著”的称号,它们都既是贵族生活的详细画卷也是贵族时代的挽歌,但它们各自代表的文化有巨大的差异。用普鲁斯特自己的说法,他的小说就像是结构匀称、宏伟而精致的大教堂。相较而言,《红楼梦》更像是一副融合了世俗画和山水画的艺术长卷。


但除了预料之中的差别外,在我读《追忆似水年华》时,竟会常常想到《红楼梦》,对《追忆似水年华》的阅读,有时竟也加深了我对《红楼梦》的了悟。我接下来就着重写两个《追忆似水年华》与《红楼梦》能够呼应的段落。



一、 “对一个人专一的爱,总是对其他事物的爱。”——晨曦的生活欲望与大雨中的伫立


第一个让我想到《红楼梦》的段落来自《追忆似水年华》第二卷《在少女们身旁》,马塞尔在去往巴尔贝克的火车上,看到一位送牛奶的农家女孩,晨曦出现,他感受到突如其来的美与幸福。


 “她沿着车厢走来,向几位已经醒过来的旅客出售牛奶咖啡。晨光映红了她的面庞,她的脸比粉红的天空还要鲜艳。面对着她,我再次感受到生活的欲望。每当我们重又意识到美与幸福的时候,这种生活欲望就在我们心中再次萌生出来。”[1]


这让我想到《红楼梦》里宝玉在宁府送殡路上遇到的农村女孩“二丫头”,虽然同样只是短暂的交集,但也同样使宝玉的心头泛起波澜,“恨不得下车跟了他去”[2]。也许对于女孩的面容、谈话的内容甚至是当天的景色,宝玉或马塞尔都不会有深刻的印象,但那突如其来的想要了解另一个人、想要停驻那种美好的心情却难以忘却。


马塞尔有一个看似是悖论的特点,他的爱有时候显得无比热烈,对某一位女孩的爱情往往关联着生命的意义,也不止一次地将爱的失落与死亡联系起来。但与此同时,又似乎总是在对别的女子心生爱慕。在巴黎,当马塞尔爱着希尔贝特的时候,他也倾慕奥黛特夫人;在巴尔贝克,他将爱上阿尔贝蒂娜,但在阿尔贝蒂娜的形象成为一个唯一的爱情象征之前,他所有的爱都是泛化的,街边沙滩上走过的女孩,都引起他缠绵的幽情,这爱情无关某一个特定的女子,而是对巴尔贝克的沙滩上那所有的美好的女子的抽象的爱。


贾宝玉在一些方面也与他相似,尽管他们的爱的界定很不相同。“对一个人专一的爱,总是对其他事物的爱”这句话放在贾宝玉身上,非常合适。我们都清楚与他真正灵魂契合的只有林黛玉,但温柔却不只是给与林妹妹。或者说,如果把对于林黛玉的爱看作有象征意义的爱,这种爱既有其不可取代的专一的部分,即宝黛精神上的彼此理解和生活中每天的陪伴与相处,但同时,这种爱的泛化的层面,即贾宝玉本人的“意淫”,这种基于宝玉无私体贴的个性的爱,却是普遍的给与天下美好的女子们,甚至是对于事物的爱(参见“撕扇子作千金一笑”一节中著名的爱物理论)。对黛玉专一的爱和这种对普天下美好女子和事物的爱,既是应该严格区分的,同时也联结于宝玉的个性之中。


有一个细节我印象深刻。宝玉在蔷薇花架看到一个女孩子用簪子反复写着一个“蔷”字,那是她心爱的人的名字,过会儿天下了大雨,宝玉只记挂着女孩无处避雨,却全忘记了自己也在雨中淋着。这种爱与关怀无关占有,宝玉只是静静地伫立着,看着女孩写她心爱的人的名字。宝玉唯一希望的占有,不过是在自己死后,女孩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之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为人”[3],他希望占有女孩们的眼泪,这是一种多么浪漫的比喻。这种爱是一种很纯粹的爱,是一种遥远的象征性的爱。我想它代表的是一种浪漫的世界观,宝玉欣赏一切美的东西。


但与此同时,《追忆似水年华》和《红楼梦》所代表的这种爱的本质并不相同。正如小标题所指明的,是“生活欲望”与“悄然伫立”的差别。当马塞尔感受到这种美与幸福时,他所萌生的是“生活欲望”,这一萌生的过程中有极强的“自我”意识在里面,所有外在的美与幸福只有当进入了内心的领域,成为内心的印象、记忆的内容时,才是真实的。而贾宝玉的欣赏是静默的,是忘我的,他会忘记自己也身在雨中,而去担忧女孩,是悄然的伫立。刘再复先生谈到宝玉时,会把他和基督、佛陀联系在一起,大概是指他这种对于女孩的非占有式的、平等的、极尽温柔的遥远的爱。



二、“你永远无法了解一个人”;“这个妹妹我见过的”——幻想中的爱的虚影和日常里两个人的亲密


第二个令我联想到《红楼梦》的段落来自《在少女们身旁》。马塞尔与希尔贝特的友情因为一次“言不由衷”的谈话而宣告结束:


“尽管我说的是:‘从前这个钟仿佛走得慢。’她理解我的意思是:‘你真坏!’......希尔贝特一定感觉到,既然我已说了三遍‘白天变短了,’如果我再贸然重复第四遍,那我一定难以自制,会泪如雨下……最后,我看到希尔贝特仍然不像我好几个小时以来所期望的那样回心转意,便对她说她不够意思。‘你才不够意思呢。’她回答说。‘我怎么了?’我自问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一无所获,便又问她。‘当然啦,你认为自己很好!’说完后她笑了很久.…..‘我什么地方不好?告诉我,我一定按你的话去做。’‘不,没必要,我没法和你解释。’刹那间,我害怕她以为我不爱她,这是另一种同样强烈的痛苦,它要求另一种逻辑。‘你要是知道使我多伤心,那你会告诉我了。’”[4]


普鲁斯特似乎很喜欢写在幻象中产生也因此而痛苦的爱情。斯万的爱情,马塞尔与阿尔贝蒂娜的爱情似乎都是如此。因爱情的幻象而陷入热烈的情感中,因为无法了解而嫉妒猜疑,爱情中似乎总有一些障碍的死亡性的东西隐藏其中,它这里面隐含了西方文化传统中的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人是否能够了解他人?甚至说人能否认识这个世界。是否任何对于爱情的想像都只不过是对内心幻象的爱?普鲁斯特对于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可能是不报很大希望的,他认为“人无法了解他人”。但他并没有完全堵死与他人共鸣的路,他认为生活的最大真实是艺术,同样在艺术中人的生命体验可以被他人感知。就如同斯万在凡德伊的小乐句中真正感知到了爱。


这令我想到《红楼梦》里宝玉和黛玉的这次矛盾:


“即如此刻,宝玉的心内想的是:‘别人不知我的心,还有可恕,难道你就不想我的心里眼里只有你!你不能为我烦恼,反来以这话奚落堵我。可见我心里一时一刻白有你,你竟心里没我。’心里这意思,只是口里说不出来。那林黛玉心里想着:‘你心里自然有我,虽有‘金玉相对’之说,你岂是重这邪说不重我的。我便时常提这‘金玉’,你只管了然自若无闻的,方见得是待我重,而毫无此心了。如何我只一提‘金玉’的事,你就着急,可知你心里时时有‘金玉’,见我一提,你又怕我多心,故意着急,安心哄我。’


看来两个人原本是一个心,但都多生了枝叶,反弄成两个心了。那宝玉心中又想着:‘我不管怎么样都好,只要你随意,我便立刻因你死了也情愿。你知也罢,不知也罢,只由我的心,可见你方和我近,不和我远。’那林黛玉心里又想道:‘你只管你,你好我自好,你何必为我而自失。殊不知你失我自失。可见是你不叫我近你,有意叫我远你了。’如此看来,却都是求近之心,反弄成疏远之意。如此之话,皆他二人素习所存私心,也难备述。”[5]


《红楼梦》中尽管也出现了这样一段对于人与人之间交流的有趣描写,但宝玉和黛玉很快重归于好,他们能够了解彼此,曹雪芹在宝黛爱情里肯定了人与人之间相互理解的可能,宝黛有日常生活里真正的相知相敬,而不仅仅纠结于超验领域的不可知论,这是曹公对于爱情的确信。宝玉送来的旧帕,只有林黛玉知道其中深情。他们了解彼此,并且理解彼此的价值和个性,于是宝玉在批驳过于功用的世俗价值时,就会说“林妹妹不说这样混账话,要说这话,我也和他生分了。”[6]宝玉和黛玉的初次见面就是有隐喻性的,宝玉说“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7],这固然可以用前世“灌溉之情”今生“还泪”来解释,但我更倾向于认为,这代表了对于被了解被寻找的一种积极地渴望,一种先验的精神的相契。人在寻找着那个有缘的个体,我们都是在寻找着而又被寻找的人。


如果说《追忆似水年华》是一个问句,是对人与人之间能否产生真正爱情的追问,是对爱情的产生过程的富有哲学意味的探索,那么《红楼梦》则向我们宣知真爱是确确实实存在着的。贾宝玉和林黛玉的彼此相应不仅仅存在于精神的彼此理解的层面,而且存在于日常生活中每一次口角吵闹,每一次耳鬓厮磨。《追忆似水年华》中的爱情很多只是存在于叙述者头脑中的幻象,有时候是极不可靠的,是过于主观的,它向我们说明,人与人之间也许真的是很难互相了解的,爱情仅存在于一个人脑海之中。但《红楼梦》中的爱情确确实实存在于两个人之间,是日常生活中可以获得彼此的回应的爱。


因此,尽管两本小说中的爱情大多都以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告终,但他们是两种不同类型的失败。《红楼梦》的爱情失败是悲剧性的,而《追忆似水年华》对于爱情的失败是悲观的。《红楼梦》中有真正的爱,但由于外在的不允许,爱情走向了悲剧。而《追忆似水年华》里从不存在双方的爱,所有的爱不过是自我意识里的幻象与自我误解,这是一种很深的悲观。就如同本部分开头所引用的两段话所呈现的那样:宝玉和黛玉“本是一心”,在描写中也是两方的心理都细腻地呈现了出来;而马塞尔归根结底不过是个人脑海中爱情存在与否的缠斗与厮杀。



结语:寻回失落的天堂与一场不醒的梦——重返大观园


恰恰如同两部小说的名字所暗示的那样,追寻逝去的时光和一场无可挽回的梦,这也反映了两本小说的一个主题上的差异。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里写到“最美的天堂是失落的天堂”,他写作整部小说的重要原因,就是通过回忆寻回那失落的天堂。也许《红楼梦》在这一方面是更加悲观的,如鲁迅先生所说,“悲伤之雾,遍被华林”,美与繁华的终点,是“落了片白茫茫的大地真干净”,是空无。


但在另一方面,《红楼梦》显然不是空无,而是已知结局后的追缅,这并不是无意义的,就像是那些美好的女子、那些美好的爱情存在过,不可抹去,存在过就是意义,他会怀着深情回忆,为女子立传,为往日立传。尽管并不像《追忆似水年华》在“追寻逝去的时光”这一点上的乐观,并不传达往事可以通过回忆重现这样极为形而上的观点,但在曹雪芹充满深情的文字底下,有最为珍贵而久远的东西,不会随着时光面目全非。


“最美的天堂是失落的天堂”,和“天堂”做类比的,在《红楼梦》里大概是大观园,也许曹公在描写大观园中的一花一木,也像是追寻逝去的时光,对童年回忆的一次重返,也许他为女子立传,也是在追寻,在留住美好,就像《浮士德》里讲到的,“你真美啊,请停一停”,追寻那些美好与诗意、理想主义与纯粹天真。他借助带着温情的笔,重返了那个魂牵梦萦的大观园。在这个角度,两位伟大的作家也许产生了辽远的共鸣。